《好吗好的》大冰“江湖故事”收官之作|在线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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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大冰  摘自《好吗好的》大冰 

 

3.《好吗好的》是我最偏心偏爱的一本作品,亦是我真正开始成熟的作品。
  她是《乖,摸摸头》和《阿弥陀佛么么哒》的继续,也是“江湖三部曲”的收官。
  许多真正想表达的东西,许多上两本书没来得及说明白的东西,都在这部收官之作里了。
  故而,别跑来说新作品不如老作品什么的……
  都是我生的孩子,都漂亮,都好,敢说我孩子不好的,分分钟打哭你信不信?
  好了说完了,我就是这样,我还不止这样,你来打我呀。(羞涩地捂脸狂奔。)
  三、【一点儿掏心窝子的话】
  我写的是江湖故事,不是鸡汤励志,不是旅行文学。
  从第一本书到第三本书,始终弘扬的是出世与入世的平衡,从不鼓励偏执的生活
  比如,一门心思地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,把朝九晚五当标准答案,乃至唯一答案。
  比如,一门心思地玩放弃,盲目地辞职退学去流浪。
  健全的人生理应是多元的人生、多项选择的人生——先认真体验,再负责地选择。
  没有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是天然带有原罪的。
  但任何一种长期单一模式的生活,都是在对自己犯罪。
  明知有多项选择的权利却不去主张,那更是错上加错。
  一门心思地朝九晚五去上班,买了车买了房又如何?一门心思地辞职退学去流浪,从南极到了北极又如何?
  人生哪里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?
  人的幸福确实不能仅从物质福利中获得满足,但良好的物质条件无疑为精神生活提供了良好条件,为什么要不屑于平衡好二者的关系呢?
  如果真牛B的话,别只用一只眼睛看世界,也别动不动就玩放弃,大胆地去平衡好你的生活好吗好的。须知,面对生活二字时,你有权利做多项选择,更有义务去平衡好你的生活。
  请容我再重复一次我的价值观(敲黑板)——
  平行世界,多元生活,既可以朝九晚五,又能够浪迹天涯。
  (五)
  这本书完稿后,按照惯例,我背起行囊,从北到南挨个儿去探望书中的主人公们。
  …………
  他们依旧各自修行在自己的江湖里,各安天命,从容生长。
  他们的故事,永远不应翻刻成你的故事。
  知道吗,有时你需要亲自去撞南墙,别人的经验与你的人生无关。
  同理,我笔下的故事桥段,与你脚下的人生也无关。
  自己去尝试,自己去选择吧,先尝试,再选择,认准方向后,作死地撑住,边撑边掌握平衡。
  不要怕,大胆迈出第一步就好,没必要按着别人的脚印走,也没必要跑给别人看,走给自己看就好。
  会摔吗?会的,而且不止摔一次。会走错吗?当然会,一定会,而且不止走错一次。
  那为什么还要走呢?
  因为生命应该用来体验和发现,到死之前,我们都是需要发育的孩子。
  因为尝试和选择这四个字,是年轻的你理所应当的权利。
  因为疼痛总比苍白好,总比遗憾好,总比无病呻吟的平淡是真要好得多的多。
  因为对年轻人而言,没有比认认真真地去“犯错”更酷更有意义的事情了。
  别怕痛和错,不去经历这一切,你如何能获得那份内心丰盈而强大的力量?
  喂,若你还算年轻,若身旁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要的,你敢不敢沸腾一下血液,可不可以绑紧鞋带重新上路,敢不敢勇敢一点儿面对自己,去寻觅那些能让自己内心强大的力量?
  这个问题留给你自己吧。
  愿你知行合一,愿你能心安。
  好吗好的。
  …………
  最后,谢谢你买我的书,并有耐心读它。
  谢谢你们允许我陪着你们长大,也谢谢你们乐意陪着我变老。
  期待“百城百校”时的相见,期待你的读后感:
  可否把你的读后感发到亚马逊的书评区?每一篇我都会读。
  如果可以,别买盗版,买盗版考不上研。
  (六)
  人常说百年修得同船渡,你我书聚一场,仿如共舟,你读过我几本书,咱们就一起坐过几次船。
  你看你看,小舢板又靠岸了,风雨如晦,前路漫漫,就此别过吧少侠。
  莫问何日再相见,只要江湖不泯,这条船自会再来。
  临行稽首,摆渡人于此百拜。
  …………
  且慢,留步,不慌走。
  临行临别,赠君炸药包一个,聊以为念。
  远洋船票一张,敢不敢要?
  谢谢你肯当我的读者,送你一场一生一次的旅行好吗好的!
  我去了南极,你去北极吧。
  我用稿费送你去(抽一人,限读者),食宿路费全包。
  若抽中的是你,带上这本《好吗好的》好吗?既然她生在南极,那就带她去看北极光。
  故事还在继续,写故事的人还在路上。
  感恩诸君读我,与我结下这段小善缘。作为横空出世的畅销书作家,大冰是个传奇。当下的文学圈,没有人比他的身份更跨界,没人比他的人生更多元,没人比他的故事更丰富。作家、电视主持、民谣歌手、老背包客、酒吧掌柜、油画画师、手鼓艺人、皮匠银匠……多元的身份给了他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。
  ——四川新闻网
  大冰的阅历,给了他更聪慧的眼睛、更睿智的思想、更潇洒的表达。读他的书,如是在感悟、回望人生,总有一种透彻心底的体察与深思。
  ——光明网
  读书,就是和作者交谈。我相信看完书的朋友,会和我当初一样,在和大冰对话、听他讲完那些故事之后,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。
  ——主持人黄健翔
  大冰是一个有着奇特魅力的人,没有人比他的身份跨度更大,他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都是活生生的……他好像永远都搂着个手鼓,鼓声贯穿始终,不停息。
  ——民谣歌手万晓利
  这世界有另一种人,他们的生活模式与朝九晚五格格不入,却也活得有血有肉,有模有样。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,他们既可以朝九晚五,又可以浪荡天涯,比如大冰。作为横空出世的畅销书作家,大冰是个传奇。当下的文学圈,没有人比他的身份更跨界,没人比他的人生更多元,没人比他的故事更丰富。作家、电视主持、民谣歌手、老背包客、酒吧掌柜、油画画师、手鼓艺人、皮匠银匠……多元的身份给了他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。
  ——四川新闻网
  大冰的阅历,给了他更聪慧的眼睛、更睿智的思想、更潇洒的表达。读他的书,如是在感悟、回望人生,总有一种透彻心底的体察与深思。
  ——光明网
  读书,就是和作者交谈。我相信看完书的朋友,会和我当初一样,在和大冰对话、听他讲完那些故事之后,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。
  ——主持人黄健翔
  大冰是一个有着奇特魅力的人,没有人比他的身份跨度更大,他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都是活生生的……他好像永远都搂着个手鼓,鼓声贯穿始终,不停息。
  ——民谣歌手万晓利
  这世界有另一种人,他们的生活模式与朝九晚五格格不入,却也活得有血有肉,有模有样。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人,他们既可以朝九晚五,又可以浪荡天涯,比如大冰。
  ——背包客小鹏夺命大乌苏
  不要一提丽江就说艳遇。
  不要一提拉萨就说流浪。
  不要一提内蒙古就说草原。
  不要一提新疆,就只说羊肉串和切糕、大盘鸡和馕。
  新疆新疆,那里的人们和你我又有撒(啥)两样?
  你有酒,他们也有酒,你有故事,他们也有故事。
  一样的红尘颠沛,一样的爱恨别离,一样的七情六欲,一样的希望或失望、笃信或迷茫
  干吗以正嗣自持,而把新疆当远房?
  何故以中轴自居,而把新疆当远方?
  我擦,凭撒?
  这个时代哪儿还有什么边塞?谁说动人的故事,只配发生在北上广?

 

 

好吗好的

 


  (一)
  沙入蚌壳生珍珠,牛食百草长牛黄。
  牛黄清热解毒镇痉,珍珠养颜防皱去斑,真乃居家旅行必备良药。
  那个……我也生过珍珠,我也产过牛黄。
  彼时我在急诊室里满地打滚,腹疼得如刀搅如腰斩,叫得比难产还难听,震撼得众人噤若寒蝉。
  更让人震撼的是,一堆白大褂杀猪一样摁住我,当众扒了我的裤子,和临盆生产前一样,给我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做了B超……
  是的,B超。
  更让人难过的是,医生告诉我,我长的珍珠和牛黄,一般俗称“上尿路草酸钙肾结石”。
  我强忍着腰斩般的剧痛,和做完B超后的娇羞,含泪质问:牛的叫牛黄,狗的叫狗宝……我的……就算叫汇仁肾宝也行啊……她好我也好……啥草酸钙啊,咋就没个好听点儿的名字……
  他说:嗯,卖相也不太好看,七棱八角的……
  医生一边给我注射杜冷丁一边咂嘴,一旁嗖地探出个脑袋,是个长得又乖又漂亮的小护士,她温柔地替我揩揩额头的汗,关切地问:好厉害哟,那么大一粒石头,你咋栽培出来的?
  药力来得太迅猛,没来得及和那个漂亮小护士搭讪就昏厥过去了。
  是为一憾。
 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一定会轻轻捉住她白嫩的小手,眯起沧桑的双眸,用浑厚的男低音告诉她:
  是啤酒……
  喝啤酒喝的。
  ……他奶奶个腚的,以后再也不喝啤酒了。
  燕京纯生,山东青啤,西藏拉啤,云南风花,东北老雪……不喝了不喝了,自此全都戒了。
  只剩新疆大乌苏。
  新疆夺命大乌苏。
  遥远的新疆,要命的夺命的,追魂裂魄的,怎么戒也戒不掉的大乌苏。
  病愈后的若干年来,啤酒只在新疆喝,醉酒只因大乌苏。
  有那么好喝吗?当然没有,苦得很,还上头。
  谁说好喝才喝,想好喝,喝旺仔牛奶、养乐多、蜂蜜柚子茶去。
  金波狂药般若汤,苦才是啤酒,苦酒解忧,酒苦话勾,苦酒配上牛鞭马肠羊腰子、红柳枝烤肉……再配上老友。
  接风或送行,惜别或重逢,万般风尘,十方江湖,皆沉在杯中。
  写诗写诗:
  饮罢良宵晨色催,既是故人别续杯。
  远风近雨何须慰,一箱乌苏待我归。
  …………
  说是别续杯,实际办不到。
  不醉也是不可能的。
  开了十几年酒吧,酒量勉强及格,怎么的也是一打喜力不红脸,一箱百威不走肾的银(山东方言,人),可每逢夺命大乌苏的乳白泡沫在杯中缓缓升起时,总要拍着左邻右舍的大腿留遗言:一会儿记得把我扛回去……扛不动就拖。
  人家把我的爪子从大腿上拎开,嘬着牙花子叹息:哥,省省吧,每回你都吐得像个消防龙头一样,拖一下哇一口,拖一下哇一口,光给出租车司机洗座套就洗多少回了。
  我讪讪:这个这个,该喝醉的时候一定不能少喝,该唱歌的时候一定不要干坐……
  一旁的人切断话头,友好补刀:算逑吧你,大马路上抱着电线杆子唱歌,咋拽也不撒手,鼻孔眼儿里还拖着根儿拉条子,还直晃荡……
  又说:唱的撒来着?好像是唱你爱舒淇?还有一回是唱杨子珊你结婚了我好伤心?
  要是能去捂住她的嘴我早捂了,这是个生猛的新疆丫头子,目测战斗力十级,肱二头肌发达,分分钟给我一个过肩摔没问题。
  这丫头子还说:来,走一个,我们干了,你喝一半就行。
  ……她一定不知道在我们山东,这句话有多伤人。
  酒瓶子也被夺走,他们不许我自己倒酒,我偷偷伸爪,筷子啪啪打手。
  饶是如此,还是会醉。
  说也奇怪,乌苏克我,只要开喝,不断片儿是不可能的。
  乌鲁木齐的老友们爱我,自打发觉这个规律,每回我去新疆,每回吃饭喝酒,都要先回顾一下我的光辉事迹咂摸半天,然后猜拳,输了的活该扛我,不分男女。
  手心手背,剪子包袱锤,一堆人哄笑:哎哟,咋每次都是你们俩,手气真差。
  说的是秤不离砣兄弟俩,一高一矮,小羊小马,十回里八回中彩,手气背呀,背到姥姥家。
  杯中的乌苏泡沫很诱人,他俩眼中的悲愤很动人,我怯怯地端杯抿一口,讪笑道:好了好了,我尽量少喝,尽量少喝……
  他俩一个是导演,一个当作家,修养都挺高。
  他们冲我点点头,友好地宽慰我说:没关系没关系,喝吧喝吧,你个卖沟子(方言,臀部)的……
  一个抬头一个抬脚,他俩嗨哟嗨哟喊号子,东倒西歪下楼梯,然后咚的一声,或者咚咚咚咚扑通……在台阶上磕出我鼻青脸肿一头包。
  醉里不觉疼,只是被压得慌
  三个醉醺醺的大老爷们儿摔成一团,重量加起来快500斤,膝盖顶着胃,屁股坐着脸,哎哟哎哟喊成一片。
  我奋力扎撒(张开)双臂透气,仰泳一样。
  作家小杨醉眼蒙眬地看着我原地扑腾,忽然傻笑说:几千年前的新疆,是一满子(新疆方言,全部都是)汪洋大海,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变成了离大海最远的地方……
  酒劲儿上头,海水淹没了我,他后来BB(瞎说)了些撒,记不得了。
  转天醒来,哎呀妈呀我的肋巴骨(肋骨),哎呀妈呀我的后脑勺……×!脸上咋还有半个鞋印?
  我有一小片牙也留在新疆了。
  一来二去成了惯例,每次大饭局尾声,都是众人齐声勉励,马导演和杨作家自觉扛我,然后三个人一起滚楼梯。
  偶尔全都喝嗨了,他俩也会被我传染,三人一起在乌鲁木齐街头抢电线杆子抱。
  乌苏酒瓶子搁在怀里,电线杆冰凉,我唱我的淇淇珊珊,他俩也扯着脖子唱,粗着嗓子喊。
  街风凛冽,落雪唰唰有声,新疆普通话音调太平,他俩喊的啥,我听不清。
  经常是一个喊着喊着就哽咽了,另一个唱着唱着开始哇哇大哭。
  真哭,眼泪口水一大把,鼻涕泡泡忽小忽大。
  马导演笨手笨脚地替杨作家擦泪,说:都走那么远了,还回来干撒?你是不是傻!
  杨作家戳破马导演的鼻涕泡,道:你不也留下了吗?……你才是个尕尕的梭梭子(新疆方言,废物)。
  我插话:留下不是挺好的吗?新疆这么好玩这么大。
  这对活宝又揪着我的衣领子对着我哭:
  你留一个给我看看!……你们爱烤肉,你们爱红枣,你们爱葡萄干,你们爱和田玉,可你们却懒得了解新疆人……凭撒?
  这不是放屁吗,谁说我不想了解?再胡咧咧赔我的牙。
  好了好了,我搂着他俩的脖子嘿嘿嘿地乐,叭叭地亲他们的咸脑门。
  哭个屁啊兄弟……
  兄弟兄弟,难过的事情都滚一边去,咱们聊点儿好玩的。
  西西呐西嘎,西西呐西嘎,西西呐西嘎早早丛嚓菲也嚓(新疆民歌)。
  你俩的名字咋都这么好玩这么三俗这么绝配啊?
  一个叫马屎,一个叫羊粪。
  还都是真名啊!
  (二)
  都是真名。
  马史,杨奋。
 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。
  都是亲爹起的。
  马史杨奋的家乡有牧场有沙漠,有丘陵有戈壁,也有金矿,还有一条浩浩汤汤的乌伦古河,或可翻译为:迷雾升起的地方。
  雾起何方,边疆的边疆。
 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塞,280公里的边境线与蒙古国接壤,秦汉更迭时,是匈奴人的草场。
  后来鲜卑人在这里放马,后来突厥人在这里牧羊。
  唐朝时,北庭都护府韬光养晦镇守此方,清朝时,准噶尔部厉兵秣马雄霸此方。
  …………
  林林总总的游牧先民,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人种,一茬一茬地把这里认作故乡,迷雾里往来穿梭,潮汐一样,走马灯一样。
  得到又失去,融合或消亡,或俘或降或战死,或头也不回地远走他方。
  回不回头,都留下乡愁。
  乡愁最虐心,乡愁也最无情,最容易拾起,也最容易丢。
  苦才是乡愁,不苦则丢。
  十年百年千年,那些以为永不会被风化的思念执念,终究不咸不淡化云化烟,稀释淡忘,无声消散,雾气一般。
  雾起何方,谜一般的边疆。
  这里从不是个长情的地方。
  新疆阿勒泰,乌伦古河畔青河县,哈萨克人的牧场,马史杨奋的家乡。
  县城人口两万,太小的一个县城了,比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镇子还要小,一个馕就能滚完。
  没人舍得滚馕,这里的人质朴,生活极简,糟践粮食的事情想都不会去想。
  同样质朴的,还有人们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力,以及对自己人生的想象力。除了吃饭上班养娃娃,对“生活”二字,这里的人大多没有什么过高的期许。
  有也不会跟人说。
  不论是街面上还是学校里,马史、杨奋这两个名字,也没人会用谐音去笑话。
  都是牧场上司空见惯的东西,笑话撒。
  都是亲爹起的,谁敢笑话?
  没人敢惹马史的亲爹。
  他有三大爱好,喝酒、骂街、疼孩子。
  当过兵的人耿直,看不顺眼的事就开骂,骂了没用就喝夺命大乌苏,乌苏喝多了以后看谁都不顺眼,包括孩子。
  他对谁都凶,也凶马史,但从不动手,周围的人都觉得蛮奇怪,当了半辈子兵的人居然从没打过孩子,倒也稀罕,连马史自己都奇怪。
  他疼爱马史的方式很奇怪——买皮鞋。
  买就买好皮鞋,专程托人从乌鲁木齐的商场里买,从小买到大。青河风大尘土重,他每天上班前都会蹲在门边吭哧吭哧给儿子擦皮鞋,不擦得锃光瓦亮成镜子不起身上班。他每天出门时手掌上都沾着黑鞋油,一胡噜头发,脸黑一道。
  路人笑他:老马又给儿子当孝子了?
  他抬脚佯装要踹人家的自行车,脚上一双军用皮鞋皱皱巴巴裂皮开线,穿了快十年。
  马史的父亲最敬佩的人是杨奋的父亲,每每提起,每每竖起大拇指:那是个真正的文化人。
  当年全县的小白杨树要被砍掉,马史的父亲是奉命执行的人,杨奋的父亲是整个青河县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。
  杨奋的父亲不善争辩,语无伦次地阻拦:少砍几棵树……给孩子们上学路上留点儿绿荫。
  文人爱白杨,斧子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样。
  有人笑他酸,也有人隐约听懂了他,但树到底还是砍光了,他颓唐地坐在树桩子上,垂着头,手撑着膝盖。
  杨奋的父亲是个会计,数的。
  和马史的父亲一样,他也是最早开垦边疆的那批人,来自北京。
  那批人命运雷同,大多来自绿树成荫的锦绣之乡,大多终其一生未能重返故土中原。
  边塞苦寒,杨奋的父亲写文章取暖,从青年写到中年,几乎算是唯一的爱好。
  家里有个大本子,里面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豆腐块报道,都是父亲写的,他曾是新疆多家报纸的优秀通讯员。
  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支金笔,一分一厘的文章稿费攒出来的,只在写文章时用,平时郑重地擦拭干净,塞进布套子,装进皮袋子,袋子挂在墙上,旁边挂刀。
  杨奋中考时要借用,不借,那支笔父亲看得命一样重。
  作家杨奋说,其实从尕尕的时候(新疆方言,小的时候)就知道,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出一本书。
  这个梦想他从未和任何人明说,需要说吗?几十年光阴流转,这个梦想妥妥地和金笔一起挂在墙上,旁边挂着刀。
  从背井离乡到把异乡认作故乡,父亲用了一生的时光。
 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,他都不得不爱上这个辽远幽寂的地方,任何一种爱都需要表达,父亲的表达方式,是金笔下那一笔一画的新疆:
  刀郎木卡姆的急促鼓点,阿希克苦修者的铁环马棒,河狸和红隼,垦荒者和麻扎,哈萨克年轻阿肯的冬不拉弹唱……
  除了给报社投新闻稿,父亲也是给出版社投过长篇书稿的吧。
  在那个没有快递没有电邮的年代,他应该曾无数次摩擦过街角那只绿色邮箱,当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响起时,他是否也曾慌忙地起身,心脏怦怦地跳?
  不知道,没听他提起过,一个男人真正的心事,怎会向人道?
  只记得午夜的餐桌上厚厚一摞稿纸,他借着头顶15瓦的小灯泡发出的光,一字一句地誊抄。
  泡一杯温热的黑砖茶,点一根报纸卷的莫合烟,沙沙沙的轻响中,两种青烟,各自袅袅。
  杨奋起夜,睡眼蒙眬地路过,父亲的手掌摊开,遮在稿纸上:唉,睡不着,练练字……
  金笔的光泽微微闪烁,一丝羞赧,居然挂在中年男人的脸上。
  没听他提起过投稿,也没听他说起过退稿,只见过他午夜独坐,金笔在纸上沙沙响。
  年复一年,从一个午夜到另一个午夜。
  金笔只用来写文章,只有一次例外。
  派出所里,父亲弯腰埋下头,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  是一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保证书,签了才能将杨奋保释,名字写得严谨工整,父亲一贯的风格。
  一个警员追出来,右手高高擎起,一抹金光。
  满街的人抬起头,听他咋咋呼呼地高声喊:杨会计,你的笔咋忘拿了?
  县城只有一条街,父子俩慢慢走完。
  家门早过了,父亲的脚步却不停,城边的小山包前,他终于转身,杨奋后蹦半步,下意识捂住脸蜷起腰。
  爸爸!他告饶,我以后再也不馋了,我再也不去门市部偷了。
  没有预想中的耳光,也没有兜心脚,父亲没打他。
  他战战兢兢地解释:门市部里进了一箱健力宝,电视里才有的那种……我以后再也不馋了。
  日光晃眼,积雪未消,风里冻了良久,才听见父亲说:……报社寄来的稿费,以后给你当零花钱。
  杨奋蹲在地上哭:爸爸,我给你丢人了……
  父亲没去扶他,父亲立在原地,手攥成拳头,里面紧紧握着那支笔。
  父亲向来木讷,父亲嘴唇哆嗦了半天,方又挤出一句话:……不管生在哪儿,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。
 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,低声地、吃力地说:不管我有没有出息……你都要有出息。
  衣襟扑簌,手指冰凉,枯草俯身偃,风来自远方。
  轰隆隆的战车一样,铺天盖地的骑兵一样,穿越蒙古利亚的高原,搅浑乌伦古河水,横扫西北偏北的旷野,从一个远方席卷向另一个远方。
  …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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