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阿弥陀佛么么哒》在线阅读试读|大冰:厦门爱情故事2007

时间: 发布:励志人生 浏览:

厦门爱情故事2007

 

摘自新书《阿弥陀佛么么哒》-大冰

 

问鱼问水,问马问路

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

而我呀

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抔尘土

一尊佛祖,两世糊涂

来世的你呀,如何把今生的我一眼认出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张子选《藏地诗篇》

(一)

毛毛不让我喝乌鸡汤。

黄澄澄香喷喷的乌鸡汤,那么大一罐子,你一个人根本喝不了,干吗不让我喝!

毛毛说偏不让你喝,留着留着……

 

请给个解释,为什么要留,留给谁?

他犹豫了一会儿,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一味地说:留着留着……

留你妹啊留!我端起罐子跑,院子小,几步跑到了门口。

我在门口水沟旁冲他喊:你知道我的脾气,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,分分钟给你倒掉你信不信!

他狞笑着说:你给我端回来放好,我保证不打你。

我说:啊呸!别以为我看不见,你另外那只手在背后藏着什么?是大汤勺是吧!

 

他不接话茬,指着桌子说:松茸给你吃好不好?烧驴肉给你吃好不好?全给你吃……只要你把乌鸡汤给我端回来。

提到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:毛毛,我难得来你家蹭饭,我守着满桌子的菜咽口水,干坐了半天你都不喊开饭,还用筷子敲我的手!

我说:今天这乌鸡汤我打死也不还给你,我端回小屋喝去,你敢追,我就敢当街倒掉。

他快哭了,他说:大冰……有什么条件你随便提,只要你把乌鸡汤还给我。

 

这罐乌鸡汤当真这么重要?

 

我眼前一亮,我抱紧罐子对毛毛说:

我写完《乖,摸摸头》那本书以后,无数人跑来温暖我,2007年的厦门到底发生了什么?只要你如实告诉我,我保证完璧归赵。

 

毛毛丢掉扫帚,说:此话当真?!

 

(二)

毛毛要疯了。

他挠着方向盘,心说,这百分百是个女司机!

三分钟了,那辆宝马X5堵着车道,怎么也倒不进车位里去,宝马车正好别着后面的小飞度,小飞度里坐着毛毛。

满腔尿意憋不住,一江春水欲东流。

 

毛毛跳下车,大步走过去啪啪拍车窗。

开门开门,我来倒车!

他拍着车窗,怒气冲冲地叫:开门开门,我来倒车,不用谢我,我不是好人。

车门怯怯地开了,女司机唰地鞠了一躬,怯怯地开口: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要挡住你……

毛毛倒吸一口冷气,哎哟,还是个大美女。

 

厦门莲花路口停车场,晚9点。

老天保佑,两辆车终于都倒进了车位。

大美女说:麻烦你了,点心请你吃……

她端着一小盒点心,客气地递到毛毛鼻子跟前,紧接着她吓了一跳。

这个一脸凶相的金链汉子怎么兔子一样跑了?

不仅没接点心,还扭头夺命狂奔。

 

不跑不行,有些滚烫的东西已经自己滋出一点儿来了……

毛毛是个铁血真汉子,流血流汗都不惧,但在美女面前湿裤子是万万不行的。

终究还是晚了一步,冲到洗手间时,裤子终究还是湿了一小片……

 

干手器的感应不太灵敏,风量也太小,毛毛气急败坏地捧着裤子,等着风干。

暖烘烘的氨水味四溢,毛毛穿着三角红内裤,光着大腿。

洗手间里的其他人怕怕地望着这个金链汉子,不敢过来吸收,谁过来他瞪谁。

他的面相太狰狞了,咬牙切齿目露凶光,腿上黑毛森森,根根竖起。

 

大美女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他越想越生气。

真想掐死那个开车的美女啊,他心说,歌里唱得真没错,美丽的笨女人……大凡美女都笨,是不是外貌和智商成反比。

毛毛那时并不知道,大美女刚从日本回国,岛国交通依船行旧俗,她习惯了开右舵车。

 

晚宴迟到了,主人罚完毛毛的酒后,大口地呼吸,咦毛毛,你今天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,运动香型的吧?

毛毛阴沉着脸运气夹着腿……还有一小片水渍没来得及风干,他运用大多数人在幼儿园时期就掌握的一项生存技能来应对。

烘干

 

焐了整整两个小时,裤子终于干了,晚宴也结束了。毛毛焐得太专心,连面前的海参盅都还没吃完。

他失落地去停车场提车,一抬眼就看到那辆宝马X5,再次气不打一处来。

 

宝马车正在打火启动,启动了两三次也没启动起来。

不会开车就别打啊!

毛毛实在忍不住了,他横到车前拤起了腰。打算好好说说这个美丽的笨女人。

 

且慢,车里怎么是两个陌生人?

一男一女,男的埋头打火,女的一脸慌张地盯着毛毛。

那个美丽的笨女人呢?

 

毛毛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两部。

脚下咔擦一声轻响,低头一看,是两个小时前他没接过来的那盒小点心。

 

(三)

 

毛毛终于平静下来了,不平静不行了,他饿得没有力气了。

他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,饿得前胸贴后背,不停咽口水。

满腹肠鸣藏不住你,一腔酸水向东流。

此时,他脸上多了两道抓痕,T恤上少了两颗扣子,右手指骨关节处破了一点儿皮。

 

毛毛跑去问警察,我先去吃碗阳春面,回来再做笔录行不行?

人家瞅瞅他脖子上的金链子,瞪他一眼:万一跑了呢?事情没搞清楚之前,你还是老实坐着吧。

毛毛怒了!

我也是一条小生命好不好!?我万一饿死在你们派出所怎么办?!我打的电话我报的案,凭什么把我当坏蛋?!管你事情搞不搞得清!我要吃蛋!给我饭吃!……

大金链子闪闪亮,几个警察摁住了他这条小生命,但没上铐子,反而给了他一包趣多多。

 

给他趣多多的,是那个让他老实坐着的小警察。

小警察幽怨地看着他嚼曲奇饼干,幽怨地说:这是我女朋友送我的……

饼干太干了,毛毛噎着了,一边拍胸口,一边随手端过小警察面前的茶水咕嘟了一口。

透明茶水杯里,点心渣子在漂,半天没沉底。

小警察愈发幽怨,他看看毛毛,再看看杯子,仿佛也被噎着了,半天没喘上气来。

 

毛毛确实是报案人,在他打跑了那对陌生的男女之后。

如果没踩到那盒小点心,或许他就不会起疑心;如果他没有起疑心,就不会走到宝马车后排车窗跟前往里望。

如果猫猫没往后排车窗里望,或许他就不会发现横躺着的大美女。

大美女紧闭双眼,被捆成了个“粽子”。

 

如果没发现这只“粽子”,也就不可能发生接下来的这场搏斗。

我的天,那个陌生女人的战斗力惊人,十指尖尖鹰爪铁布衫,招招抠眼。那个男人的战斗力也惊人,上来就揪头发勒脖子,近身肉搏反关节。

但是万幸,毛毛圆寸、宽肩,是个货真价实的金链汉子……

 

那对陌生男女惨败,头破血流地跑了,毛毛笨手笨脚给大美女解绳子。

解啊解啊解啊解……满头大汗了也没解开。

绳子是死结,一环扣一环,一看就是女人捆的,恨死人了,捆人就捆人,打什么中国结!

 

他拍大美女的脸:喂,你给我醒醒!

大美女闭着眼睛,没反应。

毛毛接着拍……

接着拍接着拍……接着……

不能再拍了,再拍脸就要肿成猪头了。

 

大美女不知被下了什么药,睡得死去活来,居然还轻轻打着呼噜……毛毛想学电视剧里的桥段,找冷水喷醒她。

没有水,没找到。

 

毛毛一着急就爱挠头发,唰唰唰,头皮屑在狭小的车厢里飞扬。

他毕竟是个充满智慧的金链汉子。

所以,片刻的犹豫后,他毅然地,开始酝酿口水……

 

毛毛在派出所里闪亮登场时,吓了所有人一跳。

他肩膀上扛着个大“粽子”,还是个罕见的美女“粽子”,大“粽子”打着呼噜睡得正香,脸上黏糊糊湿漉漉的……

 

毛毛是开着自己的小飞度来报案的,宝马车他也没能发动起来。

后来在笔录时他感慨:多亏了宝马变态的操作系统,否则那对男女早就带着车和“粽子”一起窜了。

给他做笔录的正式那个损失了一包趣多多的小警察,他感慨道:是啊,否则后果不堪设想,那女的躺在医院里现在还没醒……

毛毛嚼着最后一块趣多多,说:是啊……

 

小警察赞许地看看毛毛,又看看自己茶杯。

然后,他伸手把自己的茶杯移开了一点点。

 

(四)

 

毛毛当时在夜场上班,不是保安,他那时在某演艺集团任职,也是某演艺酒吧的舞台总监。

停车场事件后的第二天,他正组织演员排练,老板抱着膀子走过来,没好气地说:毛毛,又有女人来找你了。你烦不烦啊,一天到晚招惹女孩。

 

毛毛那时颇有女人缘。

他的形象极为类似孙红雷饰演的黑道反派。

虽然咋一看不像个好人……仔细一看还不如咋一看。

但在一众小模特儿小演员眼中,是十足的爷们范儿。

 

夜场彩蝶飞,欢场粉蝶舵。厦门虽然是全中国最盛产文艺女青年的城市,但夜场里习惯了美瞳和接睫毛的女孩子和女文青不同,他们就好毛毛这口。

她们觉得毛毛够野,够有安全感,故而,时不常一脑袋撞上来飞蛾扑火,扑扇着翅膀。

 

烧焦过多少女人的翅膀,毛毛记不得了,只知道隔三差五就有女孩子跑来抹脖子上吊,要求分手或复合。

这次来的是谁呢?他一边往接待室走,一边哼歌:从Mary到Sunny到Ivory,就是不知她的名字……

 

门一开,毛毛乐了。

这不是“粽子”吗!

他问:你本事挺大哦,你是怎么找到我的?

 

大美女职业套装,愈发漂亮,她腰弯成90度,深鞠躬,鞠完一个又一个。她眼泪汪汪地说: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,我给你添麻烦了。

啪,又是一个深鞠躬。

毛毛怕折寿,跳到一旁躲开大礼,怎么搞的?他心想,这孩子的礼数和日本人似的。

 

停车场的那晚,大美女锁好车,溜达去ATM机上取现金,取完后没走出两步,被一对夫妻喊停。

他们从外地来旅游,半夜迷路找不到酒店,问路的。

大美女刚接受完毛毛的憋尿相助,正沉浸在“赠人玫瑰,手有余香”的情怀中,故而很细心地指了路。

那对夫妻很受感动,说厦门真是个文明城市,厦门人就是热情,他们伸过手来致谢,握住大美女的手使劲摇晃。

 

起初,大美女有些不好意思,晃着晃着,她就迷迷瞪瞪地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
依稀记得三个人一起重新回到ATM机前,还依稀及夫人一起会录入停车场,他们说什么她就照着做什么,傀儡木偶一样……

 

她被下药了,卡里的钱全被取光,车也被瞄上,最后,人也觊觎。

被捆绑时,她稍微清醒了一会儿,挣扎了一番,点心盒子拨到地上。

也不知那对夫妻使了什么方法,她再度迷糊,并沉沉睡着……

幸亏毛毛出现,不然不知她是会被杀被嘓,还是被强奸被囚禁被绑架勒索或者被卖器官……

 

大美女在日本料理店请毛毛吃饭,手藏在桌子底下。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毛毛,好像看着一条英年早逝的小生命。

毛毛给看毛了。

毛毛用筷子指着盐烤秋刀鱼,问:是不是菜点贵了?

大美女慌忙摆手“不是不是,我只是感激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,不知该如何报答你……

毛毛说:打住!

他把筷子插进秋刀鱼里,低头看一眼裤子,怒气冲冲地抬头:只要你从此别开车,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。

 

他说:姑娘,你某些方面也许聪明得像猴,但开车方面你一定笨得像块木头,你见过有木头桩子开车的吗?

木头美女用力点头:对对对,我是块木头,我听你的话,以后我都不开车了。

她举起三根手指对着灯法师:我听话……我保证!

 

毛毛心说我去,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,怎么说起话来呆头呆脑的?

他猜她适合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家女,开好车吃好饭,但接触社会少,应该也没什么正经工作,故而说话孩子气。

这类人和毛毛不是一个世界,他皱眉看着她,心下先存了三分看不起。

 

美女呆头呆脑地琢磨了一会儿,龇着牙对毛毛乐,她说:我觉得我很多方面都很像木头耶……

秋刀鱼快凉了,毛毛吃饭时从来懒得多说话,他说:OKOK,那你以后就改名叫木头得了,你快别说话了让我吃口东西把谢谢哈……

 

毛毛没想到,她后来真的改名叫了木头。

毛毛也没想到,美女木头从此真的再没开过车。

毛毛也万万没想到,木头的报恩故事,才刚刚发芽。

 

(五)

 

先是送饭。

给毛毛送过饭的女生不少,他倒是没太放在心上,况且救命之恩换几顿饭又能怎么着?

他是单身汉,不擅长开伙做饭,吃送的饭和吃工作餐本没什么区别。

 

不过,美女木头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,送毛毛的永远是日式便当。

也不知她从哪家日料店定做的便当,粉红的饭盒,菜精巧地拼成图案,铺在米饭上。

第一天是车,豆腐干雕成车窗,鸡蛋车轮,车身是条秋刀鱼。

第二天是车,虾片拼成车窗,牛丸车轮,车身是条秋刀鱼。

第三天还是辆车,胡萝卜车轮,车身还是条秋刀鱼。

……

秋刀鱼被细心地剔去了皮,柠檬汁提前浸在肉里,滋味着实不错,但连着吃了一个星期后,毛毛觉得自己也都快变身秋刀鱼了,打嗝都是深海的气息。

 

一周后,毛毛对木头说求求你别送饭了,我受不起你的秋刀鱼。

木头抱着饭盒对他笑,说不要客气,一点儿心意而已,请一定笑纳。

 

毛毛呵气给她闻,你闻闻你闻闻,我现在喘气都是秋刀鱼味儿,天天秋刀鱼天天秋刀鱼,你还真是快木头,怎么就光记得我爱吃秋刀鱼了呢,早知道那天就点帝王蟹了!

他说:你已经送了一个星期的便当了,心意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,行了行了,该干嘛干嘛去吧。

 

木头立刻眼泪汪汪了,问:你生气了?

她怯怯地掀开饭盒:那今天的便当你还吃吗……

肉脯车窗,扇贝车轮,秋刀鱼车身。

毛毛叹口气,铁青着脸放下筷子,吃药一般。一旁的木头松了口气,乐呵呵地看着他吃,看得饶有兴趣。

她美滋滋地说:看来做的是正确的……

什么正确的?怎么莫名其妙蹦出来这么一句话?

毛毛不理睬她,闷头吃饭,吃药一样。

 

转天还是有便当送来。

门卫说,毛哥,那美女搁下便当就跑,说不敢亲手送给你,不然你会生气。

毛毛掀开便当盖子,眼前一黑,又是车!

菜叶车窗,香肠车轮……毛毛把车身夹起来,尝一尝,蟹肉?

终于不是秋刀鱼了。

 

连吃了四天蟹肉便当后,毛毛躲在门口逮住来送饭的木头。

她已连送了十几天便当,打破了之前所有女生的送饭记录,大家又不是在谈恋爱,这又是何必?

毛毛不耐烦地问她:你到底几个意思?

毛毛说:求求你别再送饭了好吗?

 

 

木头紧张地问:啊,不好吃吗?

毛毛懒得沟通,于是点点头,想了想,又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
她好像很委屈,又开始眼泪汪汪……这姑娘真奇怪,很容易眼泪汪汪,却从没见泪往下淌。

她泪汪汪地站了一会儿,没说什么,也就走了。

 

接下来四天,木头没再来送便当。

第五天,她又杀回来了。

 

(六)

毛毛苦笑,他抱着拳说:女侠,你能不能别来找我了?你饶了我行吗?

木头尴尬地站在门口,马上又要眼泪汪汪的表情。

毛毛最见不得她这招,转身要走,她拽着毛毛,猛吸一口气,自己反而别过身去。

毛毛探头看她,哎哟,好厉害,她在调节自己的表情。

真神奇,她像漫画里的机器人一样,一点一点地调节面部表情,像上发条一样,终于重新拧紧了一脸的笑意。

 

她转过身冲毛毛笑,掏包,抖开一件衣服。

针脚缜密,是双行的,款式也蛮新颖,唐装的底子时装的样子,一看就是大品牌的设计,一看就长得很贵的模样。

木头一脸期待地说:毛毛送你件新衣服,你试试看。……

 

好嘛,不送便当改送衣服了。

一天一个便当或许能忍受,但如若一天一件衣服叫怎么回事?

 

木头说,停车场那晚毛毛被扯坏T恤,她有义务送件新的给他。

掉了两颗扣子而已,至于买件这么贵的衣服还人情吗?

这话毛毛不敢说,怕她从此以后天天来送扣子。

《阿弥陀佛么么哒》封面

毛毛不是婆婆妈妈的人,他当机立断套上那件新衣,之后果断脱下去递回去,口中只有一个解释,小了不合身,送别人吧。

衣服好合身,面料也真舒服,但毛毛心说,这次不论你怎么眼泪汪汪,我也不再心软了。

木头果真又眼泪汪汪了,但她抱着衣服不肯走,这次无论你怎么眼泪汪汪,我也不再心软了。

 

木头果真又眼泪汪汪了,但她抱着衣服不肯走,眼睛不停地上上下下打量,还绕到背后弯腰看毛毛的屁股。

还没等毛毛开口询问她为什么研究自己的屁股,她抱着衣服蹬蹬瞪地跑了。

也好,总算能清静了。

 

只清静了四天。

四天后,木头站在门口,怀里还是抱着那款衣服。

她一副很害怕的样子,好像随时要逃跑。

毛毛大步流星地走过去。

她缩起肩膀,倒退了两步,又停止倒退,举起手中的衣服,结结巴巴地冲毛毛喊:这……这……这次能大一点儿了……

 

(七)

 

毛毛说:木头,咱们做个了断吧,我目前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你能早点儿还完人情,从此别在我面前出现。

木头低着头,不用猜也知道,有时眼泪汪汪。

她低声问:我很惹人烦吗?

简洁合体的连身裙,修长的腿和手臂,桃子一样毛茸茸的脸蛋,粉红的嘴唇……虽然素面朝天,但仍在哪个人堆里都是货真价实的美女,怎么可能惹人烦?

 

但毛毛说:恩!烦!

毛毛心说,不嗯不行啊,不然你永远纠缠不清。

你开宝马我开飞度,大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你是富家千金,我是靠自己的打拼好不容易在厦门端上饭碗的金链汉子打工仔,才懒得和你交朋友呢。

再说,我毛毛喜欢的事短裙美瞳假睫毛火辣美女,红唇大胸那种最好,你漂亮归漂亮,漂亮得太水果蔬菜了,而且人又笨,木头一样……

 

她头垂得更低了,半天才嘟囔一句:真的烦吗?才不信呢……

毛毛问:你嘟囔什么?

毛毛说:这样吧,你去想个主意,不论什么主意,只要能让你一次性还完人情就行了。

 

木头不说话,噘着嘴站在原地抠手指。

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还抠手指?毛毛看得直打哆嗦。

他把衣服脱下去塞回来。把她撵走了。

 

她走出去不到十米,眼泪汪汪地转回头来:衣服是不是又不合身?是不是太肥了?

她说好好好,我走我走我这就走,你别生气。

……

 

好像有个奇怪的规律,每隔四天她都会执着地出现一次,让毛毛的血压升高了一次。

毛毛提心吊胆地又等了四天。

这次木头终于没出现。

她没出现,但毛毛接到了一个同样让血压蹭蹭升高的电话。

 

电话是旅行社打来的,通知毛毛提供户口本,护照,财产证明,个人资料,以方便办理旅游手续。

双人双飞温泉七天度假旅游手续。

款项已预付,目的地日本箱根温泉。

 

(八)

 

毛毛说:去什么日本!还要泡七天?是泡澡还是炖老鸭汤?!

他说:厦门旁边不就是日月谷温泉吗,泡个澡还要去趟日本?我才懒得去呢。木头你的注意太不靠谱,还是按我的主意来吧……你陪我来过完这个“六一”,就算是还完人情了,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。

 

他说,你跟紧点儿,小心一会儿走散。

毛毛举起一只胳膊,振臂高呼:保卫白露!……保护中华白海豚!

他喊:反对PX(二甲苯),保卫厦门!

不是他一个在喊,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喊。

 

权力制约的本质不是权力制约权力,而是公民制约权力。

权力被 公民制约,这不是权力的耻辱,恰恰是权力的光荣。

2007年6月1日的厦门街头,成千上万的人,成千上万的黄丝带。

不是游行,只是集体散步,没有过激行为,只有一场光荣的环境抗争。

 

毛毛说:木头,你怎么这么紧张?抓得松一点儿好不好?胳膊都快让你拽下来了。

木头委屈,不是你让跟紧点儿的吗?

她应该没经历过这种阵仗,脸都是白的,两只手拽着毛毛的胳膊,踉踉跄跄,小女生一样,

毛毛训她:你看你看,旁人都是T恤衫运动鞋,就你一个穿高跟鞋的,还戴了珍珠项链,还穿了小礼服……你是来相亲的吗?

 

人太多,挤掉了木头的高跟鞋,她怕被毛毛骂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。毛毛走得太快,她开始单脚跳。

毛毛说:你是在学袋鼠吗?

他低头一看,抬头瞪了木头一眼,甩开她的手,掉头回去帮她找鞋。

 

鞋找到了,人却不见了,乌泱乌泱的人头,毛毛找了一会儿没找到,忿忿地作罢。

几个小时后,人群散去,毛毛在市政府旁的马路牙子上找到了木头,披头散发,半身的鞋印,从裙角都裙腰。

木头撇着嘴说:我被人踩了……

珍珠项链也不见了,另外一只高跟鞋也丢了,她光着脚丫。

 

毛毛把她拖起来,塞进一辆出租车,隔着车窗说:行了,你终于还完人情了,就此别过。

木头挣扎,脑袋一探出来就被他摁回去,一探出来就被他摁回去。

木头委屈地喊:这次不算……

毛毛扯过安全带,把她捆在座位上。

他嘭的一声把车门摔上,对司机说:师傅,麻烦你把她有多远拉多远。

 

木头摇下车窗,眼泪汪汪地冲着毛毛招手:那下次见……

毛毛没回头,没应声。

她看见毛毛撒丫子跑了起来,青皮的后脑勺,一闪一闪的大金链子。

 

(九)

 

再见到木头,是四个四天后。

 

那时毛毛刚刚失业。

他自己倒是无所谓,夜场的工作干的太久,女朋友叫得太多,生物钟也太紊乱,正好独自蜗居一段时间,练练哑铃练练吉他,借机修正。

 

穿着红内裤的毛毛打开门,又嘭的一声关上了。

他隔着门喊:我勒个去!你怎么阴魂不散?

 

木头轻轻敲门:毛毛毛毛,他们说你好几天没下楼了,失业而已啊,你不要饿着自己,我带了便当给你吃……

又是秋刀鱼吗?又是蟹肉吗?又是车吗?

毛毛拉开一点点门缝吼:我跟你说!你别逼我!小心我打你啊知不知道!

他说他打起人来连自己都害怕,所以木头最好赶紧跑远一点儿比较好。

 

木头确实很害怕,一边害怕一遍敲门,就是不走。

她说:毛毛,我知道你烦我,但是这是最后一次还人情了,我保证是最后一次。

她不仅仅是来送饭的,还送来一份工作。

 

毛毛那时收入颇丰,他是个抢手的夜场管理人才,不找工作,工作也会找他,本不需要她救济。

不过既然是最后一次,那就遂了你的心愿吧。

毛毛刮了胡子,被木头领去面试工作。

毛毛没想到,这个叫木头的笨姑娘能量居然这么强。

没有面试,没有入职考核。

她直接把毛毛领进环岛路上的一家堂皇深严的大公司,指着一张办公桌,怯怯地说:你以后在这儿上班行不行?

 

她说:我了解过你之前的工作履历,你是个策划能力很强的人,这份工作你肯定能胜任。

旁边的人七嘴八舌插话:就是就是,你看你看,毛毛先生一表人才,哇,脖子上的金链子还这么粗……一看就很时尚很有品位,咱们公司就缺这种个性人才。

 

木头一脸红晕地飞走了,两只手捏成小拳头,攥得紧紧地,

毛毛怀着满腹的狐疑,在这家知名公司的企划部办公室里坐下。

木头和毛毛说话总是怯怯的,好奇怪,怎么公司里的其他人见到木头也是小心翼翼的?

同事对毛毛客气得要命,完全不把他当新人。

毛毛揣测,木头貌似是个富家女,说不定这家公司就是他爸爸的,人们是看在小公主的分儿上才对我这么客气的吧……

白手起家打天下的苦孩子大都自尊心强,毛毛有点儿后悔应承这份工作了。

 

他上班不到一天,就跑到部门主管面前嚷着要辞职。

主管客气地字斟句酌:毛毛先生,你这么就走了,总经理面前我不好交代……

毛毛说:你不用交代,让总经理的女儿自己跟总经理交代就好。

他忿忿地说:我靠自己的能力吃饭,不需要富二代的可怜!

 

主管看毛毛的眼神开始迷离。

他张着嘴,好像看见一只忽然开口说话的南瓜。

…………

总经理没有女儿,总经理就是木头,同时她也是这家公司的股东。

木头不是富二代娇娇女,也没有毛毛想象的那么木头脑袋。

宝马车是她自己一分钱一分钱挣出来的,她是普通设计师出身,从厦门拼到了东京,又从东京杀回厦门,一砖一瓦白手起家。

毛毛搞错了。

 

主管说:毛毛先生您冷静,您您您别挽袖子,我说我说我都说……

主管说:总经理木头每年一半时间在厦门一半时间在东京,最近她刚从东京回来,一回来就变得好奇怪……

先是卖了宝马车,每天打的士上下班,接着爱上了逛菜场,上班是手里经常拎着两条秋刀鱼,一看就是刚逛完早市……

她还爱上了做饭,专做便当,在公司的小厨房里一待就是一个中午,搞艺术创作一样。

旁人要帮忙,她打死不让,自己搞来钳子钳蟹鳌,一丝一缕地抠蟹肉。

她还猫着腰,守着烤箱烤秋刀鱼……

一边烤一边傻笑,笑得旁人骇然。

更骇然的是,她时不时边烤边喊口号:做正确的事!正确的做事!

谁都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……

 

便当一做好,她抱着就跑,也不知是去哪家医院看病号。

一边跑一边傻笑,笑得旁人骇然。

…………

主管说:最奇怪的是,公司主营服装,产品面向国际,招聘门槛向来严,总经理从未直接安插过任何人来上班,毛毛先生你是破天荒头一个。

主管喊:毛毛……毛毛先生您等等,毛毛先生您别跑……

 

主管整个人都不好了,他拖着哭腔冲着毛毛的背影喊:我可什么都没说……

尾音袅袅,在走廊里飘,拐角处只看见毛毛的大金链子闪了一闪。

 

(十)

 

毛毛说: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?说好了最后一次,你怎么老耍赖皮?

他说:我上了一天班也算上了,你人情还完了,别再和我联系了行吗?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烦人!

 

电话里。木头急急地解释:对不起对不起我有搞砸了,我以为我做得是正确的事。我只是想如果你能来我公司上班,我就可以每天都看到你……

一句话出口,她下意识地捂住嘴,好似毛毛并非在电话那头,而是正站在面前。

 

毛毛问:你干吗要每天都看到我?

沉默了一会儿,毛毛问:我发现了,你不只是在报恩,对吧?你……你想和我谈恋爱?

不等木头接话,他紧接着笑了:有病吧你,拉倒吧……

 

他急急忙忙地说: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?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?你知道我能在厦门留多久吗?

 

毛毛觉得心在砰砰跳。

搞什么搞?这个呆头呆脑地笨姑娘干吗要和我谈恋爱?

 

嘴像水龙头,拧开了就哗哗淌个不停。

他说:是的,其实你也没有那么讨厌……之前误会你是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,所以总躲着你。

就算你不是富二代,咱们也不可能在一起啊!

鱼找鱼虾找虾,鲸鱼怎么可能爱上海马?你知书达理年轻有为,人也漂亮,找什么样的男朋友找不到?而我呢……从安徽到福建,我16岁起就四海为家,早已经习惯当浪子了。

假设我们在一起,我会迁就你吗?……不会的!

让你来迁就我吗?凭什么要你迁就!凭什么让你一个女人迁就我一个爷们儿?

大家的生活环境不同,生活方式不同,前途和方向也大不相同,所以,谈什么恋爱!拉倒吧……

他说:你快别闹笑话了,挂了挂了。别再给我打电话了。

 

电话挂断了,木头挂的。

 

听筒里嘟嘟的忙音,毛毛丢开手机,但怎么也丢不开怦怦的心跳声。

他抄过吉他转移注意力,刚弹了两下琴弦就断了,他跑到厨房打开冰箱找吃的,莫名其妙地拿出来一条冷冻秋刀鱼……

不知何故,他只要一恍惚,眼前出现的就是木头那副眼泪汪汪的摸样。

 

秋刀鱼在手里捧了半天,毛毛猛然发觉自己已许久没有谈过恋爱了,

每天光顾着防木头了,貌似自打停车场事件后,他就和之前所有的女朋友中断了联系。

他吓了一跳,罕见罕见!这是为什么呢?

“难道我喜欢上那块又呆又笨的木头了?不对!我身经百战谈过那么多次恋爱,如果喜欢上一个人怎么会自己都不知道?”

他烫手一样把秋刀鱼扔飞,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到卧室,又从卧室跑到客厅。

 

毛毛本自负情场大灰狼,却莫名其妙地踩上了捕兽夹。

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挣扎,手机抄起来,所有有过瓜葛或有过暧昧的姑娘他全发同一句话:有空没?陪哥吃饭去。

 

吃完午饭吃晚饭,吃完晚饭吃宵夜……毛毛夜场舞台总监出身,当时手机里存了上百个大长腿姑娘的号码。

饭吃了整整一个星期,姑娘得罪了一大帮。

 

那些戴着美瞳、抹着小粉唇的小姑娘忿忿地摔筷子。毛毛哥,她们挑着眉毛说,什么意思呀?一顿饭吃完都不说话,光知道在那儿抽烟发傻!

她们说,我今天妆化的不好看吗?衣服穿得不漂亮吗,发型做得丢你的人吗?你干吗正眼都不看我一眼?有你这么约会的吗?

 

也有些脾气好的姑娘默默吃完一顿饭,期待而羞涩地问他,哥接下来咱们干吗去……

接下来她们通通被卡着脖子塞进了出租车。费解而幽怨地离去。

剩下毛毛一个人,插着兜在厦门夏夜的街头溜达。

 

一个多星期,木头没有给他打过电话。

之前每隔四天她必来烦他一遭,现在两个四天过去了,她死哪儿去了?

他约姑娘们吃饭时,愈发心不在焉。手机攥在手心里,隔一会儿就看一眼。

 

终究有细心的姑娘心疼他,知他有心事儿,饭后非要送他回家多陪他坐一会儿。

那是个极为明艳的姑娘,夜场模特儿,腿长得几乎从肚脐眼就开始分叉,银亮的小裙子勒在大腿根儿,大眼仁大红嘴唇大波浪卷儿。

大波浪卷儿姑娘挽着毛毛往小区里走,一边走一边问:毛哥,我记得以前你挺没皮没脸的哦,逮着空就揩我的油,今天素质怎么这么高了呢?

毛毛不说话,手老老实实地插在裤兜里,闷着头走路。

 

楼道黑着,用的声控灯,他用力跺脚制造动静。

 

一脚猛跺,两声大喊。

灯唰地亮了。

木头!

他惊喜地叫:你藏到这儿来了?!

 

(十一)

 

木头脚肿了,毛毛跺的,。

她龇牙咧嘴地看着毛毛,又看看挽着毛毛的大波浪卷儿。

脸上的痛意一点点消融,最后一片空白。她看着毛毛,眼里也是空的。

 

毛毛伸手去拉她,她躲开。

她抱着肩膀低着头,一瘸一拐地冲出去,毛毛跟上,一把抓牢她。

 

又是眼泪汪汪地,她怎么永远是眼泪汪汪的?

眼泪汪汪的木头挣扎,眼泪汪汪地喊:我懂了,咱们的生活方式确实不同……

毛毛说:你懂个屁!

 

她边挣扎边喊:松手!你就是嫌我不够漂亮!

 

木头的力气忽然大得惊人,她挣脱毛毛的手,抢出去两步,又转身回来,把怀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递到毛毛胸前,摁在毛毛胸上。

毛毛,衣服我给你改好了,如果还不合适,你去找别人改吧……

她说:毛毛,我以后保证不来烦你了,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,我发誓。

 

大颗的眼泪落下,砸在衣服上,烫在毛毛手背上。

木头走了,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
认识她这么久,看惯了她的泪汪汪,却是第一次看她泪如雨下。

 

…………

一直以为这件唐装买自品牌店,原来是她亲自设计,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。

唐装挂在吊灯上,毛毛站在吊灯下,一看就是一整个晚上。

 

他傻了一样站着,满脑子都是木头落泪时的摸样。

见过那么多女人的眼泪,为何唯独这个姑娘的眼泪会让人心慌?

 

他打电话,打不通了,被屏蔽了。

毛毛一夜没睡,天亮后跑到木头的公司门前等她,从日出等到日落,不见踪影。

他又等了一天,第三天他撞翻了保安,冲进了写字楼。

 

那个聊过天的主管被他揪住了衬衫领子,紧张地直眨巴眼。

毛毛先生毛毛先生……

他说:有话好说有话好说,马上给马上给!总经理的家庭住址我马上给你。

主管冲着毛毛的背影哭喊:毛毛先生,你说话要算数啊,你要记得啊,我什么都没告诉你……

 

毛毛在楼前迟疑地停步。

那个没骨气的主管给的地址对吗?

木头不是总经理吗?不是开宝马车吗,怎么会住在这么普通的家属楼里?

 

毛毛哐哐地砸门,管它呢,管它地址是真是假,砸开门再说。

门开了,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姨上下打量着他,最后目光停在金链子上。

 

她说:孩子,你进来吧,先换一下鞋。

她说:我知道你叫毛毛。

 

阿姨说:坐,吃不吃水果?哦,不吃,那不吃就不吃……孩子,你先别问我木头在哪儿,你先听我给你说说我们家姑娘。

阿姨慢悠悠地说:每个父母都会夸自己家的孩子,但我们家姑娘,真的值得夸……她从小懂事乖巧,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着去疼人。每周末去探望奶奶,书包里装满了好吃的,捧到奶奶面前说:这是妈妈让我带给您吃的……

 

木头生在厦门一个最普通的家庭,客家人最重家庭和睦,她在爱里成长。

从小学开始,每晚爸爸都陪着她一起学习。妈妈坐在一旁打着毛衣,妈妈也教她打毛衣,不停地夸她打得好。母女两齐心协力给爸爸设计毛衣,一人一只袖子,繁琐复杂的花纹。

 

爸爸妈妈没当着她的面红过脸,她从小没学会什么是吵架,什么是脏话。

有一个暑假的傍晚,爸爸妈妈在房间里关起门说了很久的话,门推开后,两个人都对木头说:没事没事,爸爸妈妈聊聊天哦……

长大后才知道,原来有同事带孩子去单位玩儿,小孩子太皮,撞到妈妈的毛衣针上弄瞎了一只眼睛,家里赔了一大笔钱。

这么大的事,爸爸没说妈妈一句重话,却自己跑去干了很久的兼职,筹钱、还钱。

 

木头的学业是不需要人操心的,她的生长环境单纯,学习起来心无旁骛。

高三那年,爸爸问木头:是不是想考军校啊?当然是了,那是她小时候的梦想,穿上军装那该多帅啊。

体检、考试,折腾了大半年,市里最后只批下一个名额,市长千金拿到了滤去通知书。

 

木头抱着已经发下来的军装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,妈妈再怎么耐心地劝说都没有用,这是她第一次受伤害,难过得走不出来。

妈妈关上门,搂着她的腰,附在耳边悄悄地说:不哭了好不好?不然爸爸会自责自己没本事的,咱们不要让他也难过好吗……

木头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泪,她去找爸爸,靠在爸爸的肩头说:爸爸,我想明白了,上不了军校没关系,我还可以考大学

爸爸说:咱们家木头怎么这么懂事儿?

妈妈笑眯眯地说:就是,咱们木头最乖了。

 

第二年暑假,木头接到了北京服装学院和湖南财经学院的录取通知书。

爸爸妈妈一起送她去北京报到,爸爸专门带了毛衣过去,见人就说:你看,我们家木头从小就会做衣服。

 

“你确实擅长做衣服!”

2000年,日本著名设计师佐佐木住江也是这么评价木头的。

那时,木头已大学毕业,在厦门某家公司从事最普通的服装设计师的工作。、

普通设计师木头按照著名设计师佐佐木住江的指引,去日本进修培训,费用自己承担。

 

佐佐木对她说:中国的服装市场不能总是抄袭,密续首先解决人力问题,需要建立亚洲人自己的人体模型。你是个天才设计师,如果肯吃苦,如果肯把生活的重心全放到设计工作上,前途不可限量。

 

木头去了大阪。深秋淅沥的小雨中,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找到町京公寓。

她开心地给爸爸打电话,一点儿孤单的感觉都没有,上天厚待她,一切都顺利得无以复加。

 

她开开心心地去上课,第一堂课老师问了一个问题:正确地做事与做正确的事,你愿意选择哪个?她举手问:只要正确地做事,做的不就是正确的事吗?

老师点点头,说:扫得斯奈(是这样的),这是做事的原则,也是人生的道理啊。

 

五年的日本生活,木头过得开心极了。

她半工半读,最喜欢在道顿堀街区发传单,可以赚到时薪1000日元,又可以看新潮时装美女。挣到钱就去收集日本时尚杂志,《JJ》《MISS》《Mina》……

虽然是过期刊物,但专业学习用得着。

第一个LV(路易威登)的钱包就是在那个时候赚到的,一直用了许多年。

 

一个外国女生,凭借着自己跌天分和打拼,在东京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新锐设计师,有高薪水,有专车,穿着高田贤三(Kenzo),三宅一生(Issey Miyake),甚至有了为自己定制服装的专属日本师傅。

 

本可以终生留在日本发展,但她想爸爸妈妈,既然想,那就回国,只有正确地做事,做的才是正确的事,她为自己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。

她把工作重心一半放回厦门,组建自己国内的公司。

 

闽南人说:三分靠天命,七分靠打拼。

木头是工作狂人,没有周末,可以为了送展品随时往返日本……短短的时间内,她在国内的事业风生水起。

她离开工作岗位后不善言谈,喜欢独处,没谈过恋爱,没有什么朋友,只有工作伙伴及合作伙伴。但她不寂寞,她住在父母家,进门的世界就是孝敬父母,出门就是工作。

 

她一直住在父母家,计划着再多挣点钱,买一座大房子,还是和父母住在一起。

宝马车也是为了父母才买的,因为他们年纪大了,坐起来舒服。

车买来,她却不常开,因为发现自己在国内开车技术太差,担心吓到爸妈……

 

父母安排她相亲,她不肯去,搂着爸爸的脖子说:不着急的,上天对我一直很好,我将来不会嫁不出去的,让我再多陪你们两年吧,这是我当下最应该正确做好的事情哦。

 

她对人生是感恩的,她很知足。不要求不索取,生活简单快乐。

直到她遇到毛毛……

 

阿姨说:毛毛你知道吗?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木头那么开心,也从没见过她如此难过。

 

阿姨说:毛毛,你救过木头,你是个好孩子。你们年轻人的事情,我们老人不好多说……不是我夸自己家孩子,我只是希望你知道,木头是个和你一样好的孩子。

 

她说:送你的那件唐装,是她目测了你的身材尺寸,我们娘儿俩在台灯下一起动手做的。

没错,她是个设计师,也是个客家女人,但从小到大,她只给两个人这样做过衣服,一个是她爸爸,另外一个是你……

我问过木头怎么对你这么上心,木头只说喜欢上毛毛你,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。

她说她相信只要正确地做事,做的就是正确的事,所谓正确,无外乎上心……

 

她说:木头已经走了,回日本了。毛毛你也走吧,你没做错什么,是我们家女人太单纯了,不懂得太过上心会伤心……

她说:可惜了那件唐装,做了拆,拆了做,听说不是大了就是小了,总不合身……

 

(十二)

 

夏天过去了,秋天过去了。

冬天也快过去了。

2007年马上就要过去了。

 

木头从日本回来了。不回不行,她是公司的总经理,工作可以电话遥控,公司的年终尾牙却无论如何不能缺席。

她问过公司楼下的保安,有没有人每天来楼下等我?戴着大金链子,青着头皮。

答曰没有。

 

她回到家,仔细地检查门口,地毯下,门缝里。

没有字条没有信,毛都没一根。

父母早已接回到日本,没人告诉她是否有人再来哐哐敲过门。

 

她不是没想过再给毛毛打个电话,不是没想过再次走到毛毛家楼下。

终究还是算了,她学着毛毛的口吻对自己说:拉倒吧,闹什么笑话……给自己留点儿自尊吧。

 

年终尾牙如期举行,同事们见到许久不曾露面的木头,都很欢欣。

没人看得出她心里是恍惚着的,没人知道她刚刚做了决定:从此定居日本,不再回厦门。

 

舞台上演员在佐餐助兴,一首闽南歌完了事另一首闽南歌。

她想起莲花路停车场初遇时的场景,毛毛拍着车窗,怒气冲冲地叫:开门开门,我来倒车,不用谢我,我不是好人……

她端着红酒杯笑,好凶啊,这家伙,总是凶得人心里一颤,又一软。

就此别过吧,我的金链汉子,我不难过,只是遗憾没能亲口告诉你,你是我真正爱上的第一个人。

 

开门开门,开门开门,拍车窗的声音不停地在她身旁响起……回忆如刀,再三把心削,唉,也不知何时方能真正放下。

半天,她才反应过来——当真有人在狂拍宴会厅的大门!

 

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,两个抱成一团的人滚了进来,全场骇然,鸦雀无声。

先爬起来的那个是公司企划部的主管。

主管一脸紧张地满场打量,最后远远地看着木头打哆嗦,他失声喊道:真的不关我的事,我什么都没说……

 

一只大手从背后伸过来,主管的脑袋被扒拉到了一旁……

 

木头站起身来捂着心口,眼泪汪汪地看着那条忽然现身的大汉。

圆寸头泛着青光,大金链闪着金光,还有这身衣裳……

那身衣服她认识,那是她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唐装。

 

(十三)

 

后来呢?!

我追问毛毛,后来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如何向木头表白的?

 

他说他当时没表白,他只对木头说了一句话:衣服还是不合身,我来找你再帮我改改……

 

我差点儿把鸡汤罐子摔到毛毛脑袋上啊!

你个糙老爷们儿!你半年没找人家,一见面就让人家姑娘给你改衣服?

 

他委屈地喊:我找了啊,拒签了啊,日本领事馆把我撵出去了啊……我等了整整半年,那天本来是想去给她弹琴唱歌表白的,结果一看到她,不知怎么的就说了那句话。

我恨恨地叹气,问毛毛:后来呢?她当真扔下一屋子人给你改衣服去了?

他说是啊,改衣服去了……在改衣服的路上,我求的婚。

 

我重新抱紧鸡汤罐子,赶紧说!

毛毛说:木头当时说手头没有针线,让我陪她先去买……我就陪她逛街买针线。路上我鞋带松了,她发现了,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……我扭头看看四周,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,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……

 

然后呢,别光心理活动,老实交代,你怎么表的白?

毛毛给我装纯,这个曾经的金链花心大灰狼艰难地组织着语言:

……我就伸手捧住她的脸,把她拔了起来,然后亲她,我没闭眼,她也没闭眼……她噼里啪啦地掉眼泪,抱着我的脖子不撒手。我就对她说,木头你别哭了,亲都亲了,咱们必须谈恋爱了。

木头用力点头说话,蹭了我一脸眼泪鼻涕。她又问我,她漂亮吗?我说漂亮,一开始就觉得她漂亮,在我眼里她最漂亮了,其他女的都是狗屎。她就闭上眼睛,说让我再亲亲她……

 

我牙酸倒了,我咂嘴。

……毛毛,你们俩年纪加起来都快60岁了,怎么玛丽苏得一塌糊涂?搞得好像初恋一样……

 

后来呢,后来木头又给毛毛系过一次鞋带,然后他们结婚了,2009年结的。

再后来呢,两个人各自打理着自己的工作,各自经济独立,又共同创出了一些事业。

他们在全国各地开了好几家服装店,取名“木头马尾”,每年这里住几个月,那里住几个月。

木头挖掘出了毛毛的商业天分,毛毛培养出了木头的旅游兴趣。他们经常开着车全国各地自驾游,半年工作,半年旅游。毛毛后备厢里永远搁着吉他,副驾驶上坐着老婆,身上穿的衣服永远都是老婆亲手给他做的……

 

好了毛毛,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,关于你和木头2007年的故事,我想我可以给我的读者们一个交代了。

我言而有信,乌鸡汤还给你……

 

且慢!

我把罐子重新抱紧,高声让人: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罐鸡汤这么重要,为什么打死不让我先喝?

 

他比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,嘘嘘地让我小点儿声。

他扭头看一眼卧室,又低头看看手表,压低声音说:……小点儿声,别叫唤,她午觉快醒了,乌鸡汤马上能喝了。

 

毛毛的目光开始变得柔软,他慢慢地开口说:

我们年纪都大了,一直想要个孩子……木头前段时间摔了一跤,孩子没保住,大夫说有可能以后希望也不大了。

我对木头说,哭什么哭,没了孩子不是还有我吗?下半辈子不管有没有孩子,你都有我……

 

他伸手探探菜的温度,说:她现在身体弱,需要滋补……其实我做菜的手艺一般,也就汤炖得还算不错,木头也爱喝。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,也就每天这一罐汤了……

 

毛毛忽然严肃起来,他比出一根手指,威胁道:

木头是我老婆,我的!所以每一罐汤,第一口都必须让我老婆先喝!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(本故事为《乖,摸摸头——一个叫木头,一个叫马尾》前传)

 

↓↓↓本书链接请关注微信公众号:读书人生(dushurensheng)↓↓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