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铭:我们只看得到我们想看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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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:“问题在于我们成年后都想复杂了。”

我:“很正常啊。”

 

她:“不,这个说起来是悖论。你看,成年人用自己的态度去教育孩子,但是教育孩子什么呢?长大之后的事情对吧?那么孩子能不能接受?或者成人表达的时候能不能说明白?万一表达错了呢?万一理解错了呢?那么接受知识的孩子会被影响一生啊。可是,问题又回来了:到底什么是正确的?”

 

我:“现在有这么多搞儿童教育的……”

她:“等一下啊,说个我自己的观点。”

我:“嗯。”

 

她:“绝大多数从事儿童教育的人,并不懂孩子。需要举例吗?”

我:“很需要。”

她:“好,我们就举例:我看过一些给孩子看的文章,例如说早上出门吧,会用孩子的口气去说:天空很蓝,朝阳很美,树木青翠,空气新鲜,诸如此类,对不对?”

 

我:“是这样,这是表示孩子的纯洁。”

她微笑:“那我来告诉你我知道的吧。就早上出门看到什么的问题,我问过不下100个孩子。你知道孩子都在看什么吗?”

我:“不是刚才那些吗?”

 

她:“绝对不是。他们的身高没我们高,也就没兴趣看那么多、那么远、那么宏观。他们比我们更靠近地面,地面才是最吸引他们的。他们会看虫子;会注意走路踢起来的石头;会留意积水的倒影;会看到埋在土里一半的硬币;会认真地研究什么时候踩下去才会发出踩雪特有的咯吱声;他们会观察脚下方砖的花纹……他们注意的太多了,但是没几个仰头看天、看朝阳、说空气新鲜的。”

我:“你的意思是说很多儿童读物其实是成年人的角度?”

 

她:“是这样,我们看这种文字,会觉得很新鲜,而孩子看着会觉得很无聊。孩子很聪明,但是他们不大会表达,他们只能直接反应为:没兴趣。”

 

我:“你从什么时候起留意孩子的态度的?”

 

她:“4年前吧,大概是。那是跟我哥和嫂子去逛商场,小外甥一直在闹,就是不愿意在商场。开始我觉得他是想干别的,后来发现不是。就在我蹲下去给他系鞋带的时候,我环视了四周才发现,在孩子眼里,商场一点都不好玩。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腿,鞋子,裤子,很没意思。”

 

我:“所以……”

她:“所以我才明白,我已经忘了小时候的那些看法了。”

我:“所以你就选择了现在这种生活方式。”

她点了点头。

 

她的家布置得像个孩子的房间,到处都是色彩鲜艳的装饰,所有的家具都是圆边圆角的,天花板上有荧光点,如果关了灯会显现出银河——这个她给我演示过了。连给我喝水的杯子都印着卡通人物形象。最有意思的是她的电脑桌,在一个小帐篷里,而帐篷外面装饰的像个草坡,上面还有野生动物。

 

她:“其实我们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,本身就有点问题的,但是没人发现。”

我:“还得举例。”

她笑了下:“你留意过超市那种牛肉干或者防腐包装的香肠吗?还有外面卖的那种很辣的鸭脖子什么的。”

我:“见过,那个怎么不正常了?”

 

她:“有一次我在超市买东西,一个小男孩站在货架前很惊恐地看着牛肉干。我觉得他表情很好玩,上去问是不是馋了?那个孩子说:牛很勇敢。我好奇,问他怎么知道牛很勇敢?他指着货架上的大包装牛肉干说:你看啊,那个牛举着自己的肉告诉大家这个好吃。我当时就忍不住笑了,还真的是那样。然后我留意了很多肉食包装,发现都是这样的——一只或几只鸭子举着一个鸭脖子伸出大拇指;一头猪憨厚地托着一大块肉排赞美;一头牛美滋滋地介绍着牛肉多么诱人;几条鱼欢天喜地地捧着装盘的鱼罐头……太多了。”

 

我挠了挠头:“可是都这样吧?难道让大灰狼举着肉肠宣传?”

 

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:“其实我只是举个例子,这些包装就这样好了。当我们习惯了,就习惯了,但是孩子不这么看,他们会发现问题,他们会觉得不正常,他们会质疑这些,他们会有新的想法。但是,我们不会,只是因为:习惯了。”

我:“你的职业是插画师,你可以用那样的态度对待,但是别人都要谋生,都要生活,不可能都是那种状态的。”

 

她:“不,你错了,我工作的时候就是工作,从态度到方式,都是工作的状态,因为我是在谋生。这也就是工作只会交给成人的原因。可是一旦放下工作,我会是个孩子,因为我喜欢这个新鲜的世界,而不是习惯的世界。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喜好,而不是必须跟别人一样的态度。”

 

我:“嗯……有道理,这点我认同。”

 

她:“所以,我这么生活,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。至于我是不是要对所有人说这些,这是我的权利,假设我不愿意说,那么我就不说,别人怎么看我,不是我的问题,是他们的问题。就像那个朋友,觉得我很怪,不正常,所以找你来跟我接触,对吧?我觉得她不正常,而不是我。”

我:“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。”

 

她:“不,你应该高兴你自己也是那种喜欢新鲜世界的态度,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,我不会告诉你的。我告诉你了你也不懂,或者会歪曲我的想法,对吗?就像这些我没兴趣告诉我的朋友一样。她很好,她很关心我,可是她不理解我的态度,所以我也就不会说给她这些。”

《天才在左,疯子在右》

我:“嗯……那么我该告诉她你的这些事情吗?”

她:“这个在你,你做决定。”

我:“嗯,我到时候会决定的。”

她:“好。”

我:“那你这么做会不会很累?”

她:“累?谈不上吧。这是我喜欢的事情,所以不觉得累。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,会很投入、很疯狂,而且会自己找问题、想办法。”

我:“这个我承认。”

 

她:“生存和兴趣永远是最好的动力。当然了,现在大家都在追求物质生活,把那个作为动力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很多人,用很多不同的方式,去做很多不同的事情。比方说你想有大房子、有好车、有漂亮老婆,那么你拼命挣。另一个人想过野人的生活、不想跟钱挂钩、希望活得像条狼;还有人一门心思变着花样环球旅行,挣点钱就跑出去玩……那么你站在你的角度说:‘你们都是傻子,都有病。不为钱折腾个屁!’而他们也会笑话你为钱疯了,或者根本无视你。其实这是什么?就是价值观的问题,说白了是角度问题。再说一个:你认为帝王追求长生不老是为了什么呢?其实因为他已经是帝王了啊,还能追求什么?天下已经是自己的了,过去外星生物领域还没展开,想不到去征服,而对于自然的唯物认知比现在更少。而想站在更高的角度,所以只有……”

 

我:“只有求仙问道,炼丹吃药。”

她:“就是这样的。对了还有,你发现没?孩子对于自然的敬畏超过成人。”

我:“你思维真是乱跳啊……那是孩子物质认知不够的问题吧?”

她:“我没乱跳,越过了一段话题,不过我会说回来的。刚刚说的不是认知的问题,是孩子有时候能一眼看透本质。”

我:“哎,这个就有点离谱了,孩子的经验和阅历不足啊。”

 

她:“正是因为这些不足,孩子的本能更强烈些。很多孩子会和喜欢小孩的人亲近,而疏远不喜欢小孩的人,但是之前不需要交流和试探,为什么?虽然没有过交流,但是孩子总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,直接反馈给自己,形成本能,而且还是在大脑无意识的情况下。”

我:“嗯,好像是有这样的情况。”

她:“再说回来,我们看待事情的时候,经常用客观认知去理解,都说:就是那样的!其实很多客观认知只是一个假定罢了,很多事情没有解释清楚到底为什么。”

我:“还是举例吧。”

 

她笑了:“就说树木吧,孩子认为树木有思想,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罢了。我们会说那不可能,如果树会说话,我怎么从来没听到过?”

 

我:“懂你的意思了。交流就非得说话?就算树说话就非让人听得见,听得懂?是吧?”

 

她大笑:“对,就是这样的。而且真的有成人去研究的话,一定有很多人会表示:是不是有病?吃饱了撑的吧?知道树能说话了,有用吗?能赚钱吗?”

我:“嗯,用一个价值去衡量所有的事情。”

 

她:“没错!不过我有时候想,没准树扎根很深,真的知道什么地方埋着宝藏或者值钱的东西呢?那是不是有了一个成功的例子后,大家都疯了似的去研究树到底说什么了。因为有最直接的经济成果啊。”

我:“嗯,还真是!我突然很想往这方面发展了。”

 

她还在笑:“你很有经济眼光嘛,哈哈。好了,再说回来吧。”

我:“不,我觉得上一个话题很重要!”

她笑得前仰后合:“别闹,说回来。你看,我们需要这么多可能性才去想了解树到底会不会交流,而孩子不是,他们就很直接、很干脆地认为:树是会说话、会思想的!”

 

我:“是这样,成人会需要证据什么的。”

 

她:“对,再来说证据。证据是个很好玩的事情。比方说吧,在1000年前,你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,太阳系是银河系很小的一个星系。别人说:好,你证明给我看,我就相信。你怎么办?”

我:……

 

她:“而现在,你要是让别人证明给你看,别人会懒得理你。但是有趣的是:那个懒得理你的人,真的就见过太阳系在银河系中的位置?真的就能解释清地球围着太阳转吗?肯定解释不清,但是他上学的时候笼统地学过,虽然那堂课他睡着了,但是大家都那么认为,他自然也这样认为。”

我:“但是用数学公式和一些计算……”

 

她:“那需要很多很多基础知识对吧?大多数人,做不到。只是那么笼统的地知道罢了。”

我:“嗯,有道理。记得原来我看过一本小说,说一个人回到了过去,怎么怎么大显神威一类的,其实那不可能。就算真的回到过去了,也什么都做不了,只是个普通人罢了,或者是个普通的疯子罢了。”

 

她:“嗯呢!就是这么回事。其实是我们群体性的站在现代的角度,很多东西已经成为了认定的现实,不需要探索或者被忽视掉了,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。但是孩子不知道那些,他们会好奇,什么都会刨根问底。你告诉孩子说光合作用,孩子会要求你解释得更详细,然后你会发现,最根本的成因或者最初怎么出现的,你并不知道。而且,很多专业的科学家也不知道成因,他们只能笼统地告诉你:进化来的,具体的还需要考古证据——看懂没?话题又转回来了。”

我:“好像是这样……”

 

她:“就是这样的,所以宗教的存在,我认为还是很有必要的,把许多事情简化了。为什么会有人类呢?上帝造的。怎么造的呢?你管它呢,上帝无所不能,想造就造。”

我笑:“有意思。”

 

她:“其实可以这么说,宗教总能解释最古怪、最离奇、最莫名其妙的事情。你研究宗教会发现,现在所有的一切,都可以用宗教来解释。神是万能的,最天方夜谭的事情也可以说出来,以后如果对上号了,就说是神的预见罢了;对不上也没关系,说明还没发展到那种程度,一代一代地传,死无对证,永远都是神最伟大。”

我:“原来是这样!”

 

她:“就是的啊,我觉得一些宗教还好,至少让人向善。邪教就很坏了,反正傻子多的是,教主们都是一个思路:都信啊,都信!信了大家一起升仙。升仙前,金钱你要它干吗?给我,我甘愿垫底。”

 

我:“我觉得你没病,很有意思,而且思维很活跃。”

 

她:“还是角度问题,我们如果不聊这一下午,你怎么想还难说呢。我们聊过了,你理解了我的角度,也就接受了我的行为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
 

我:“我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:如果,你真的疯了,我又被你带疯了,那怎么办?”

 

我们都愣了一下,然后同时爆发出大笑。

 

那天走的时候,我觉得很充实、很痛快、很开心。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认为她精神有问题。或者认为她不正常的人其实才是不正常的?

 

这种事情,细想很有意思。嗯,是的,角度问题。

 

摘自《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(完整版)》